我要说是正是葡萄。这些在火焰山陡崖的沟壑中孕育而成的串状果实,实在是果中极品。吃了吐鲁番的无核白、马奶子,你会认为其他地方所有叫的葡萄的东西,都是假冒伪劣产品。
唐人李欣曾写过一首《古从军行》的诗,诗的头两句是"白日登山望烽火,黄昏饮马傍交河","交河"就是吐鲁番现在的交河故城,可见是写的吐鲁番;诗的最后两句是"年年战骨埋荒外,空见蒲桃入汉家",可见这仗打得与葡萄有关;汉家皇帝为了葡萄不惜派兵征战,可见吐鲁番的葡萄实在太让皇帝嘴馋了。李欣写了这首有点发牢骚的诗,估计是他既未到过吐鲁番,也没吃过吐鲁番的葡萄。你想一千多年前的唐代,既没有快速如飞机的运输工具,又无什么冷藏保鲜技术,除宫庭之外,一般人哪里能吃上来自西域的新鲜葡萄!没有吃到过吐鲁番葡萄而不知吐鲁番葡萄美味的诗人,有几句对嘴馋皇帝的怨言,也大可理解了。
吐鲁番葡萄的甘甜,当然来自太阳,它是阳光的储存和酿造,它是热能的凝聚和转化。我们可以想想糖是怎样熬制出来的,只不过吐鲁番将这一浓缩过程自然化了。我们还可以想想散落在地上、房顶上的一座座晾房,这些泥土砌成、满是洞眼、专为葡萄建筑的房子,当干热的风一次次从中无碍地穿过,便带走了葡萄的水分,留下了提纯的糖。晾房就是人类的峰房,他们在这里制造更为浓缩的甜蜜。
然而最值得看的还是两千多年前的城市标本。
两千年,对于人类来说,是一个过于巨大的数字,它大到可以抹掉一切历史记忆,使本该鲜活生动的重大事件和有血有肉的伟大人物,都随风而去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历史于是成为一段空洞的陈述,一段抽象的记载,寥寥百字,只言片语,让后代学者拈断了胡须,也无法补续其中的缺口;愁白了头发,也无法猜出其中的奥秘。
然而,两千年对于吐鲁番的故城来说,仿佛仅仅打了个盹。一觉醒来,已有穿着牛仔裤,打着花洋伞,挎着数码像机的二十一世纪游客,在这里东张西望。
我就是众多游客中的一个。明晃晃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,阳光打在皮肤上,有一种火烙般的灼痛。在残垣断壁中转了一会,还没从中生发出一些故作深沉的感慨,我就被头顶的太阳晒得昏头昏脑,眼光迷离恍惚,眼前的景色晃动起来,似乎进入了一个虚幻的世界。倒塌的土墙突然站立起来,散落的泥土也纷纷回归墙壁,不一会儿,一个崭新的全部以泥土筑成的巨大城市矗立在我的面前。阳光依然刺得人睁不开眼,打在皮肤上依然有一种火焰般的灼痛,走在宽阔的街道上,我四处张望:咦,怎么一个人也看不到?四周一片寂静,只有我的脚步发出巨大的回声,似乎我不是走在结实的街道上,而是走在一个空寂的山谷或者一面巨大的鼓上,我突然感到了害怕:这是什么地方?我在走向何处?要是我走不回来怎么办?我激凌打了个冷战,听见导游正在一个残破佛塔前,绘声绘色地讲述着高昌王鞠文泰的故事。
高昌实际上是一个汉城,为西汉大将李广利所建。公元前104年,汉武帝任命李广利为贰师将军,率兵远征地处费尔干纳盆地的大宛,以夺取汗血马。李广利的部队穿越罗布泊地区的广大荒漠,经吐鲁番向西进军。在到达大宛前给养便早已耗尽,沿途各国又不愿供应,李广利只好以武力夺取。就这样边打边走,到达大宛时军队又饿又累,疲惫不堪,根本没有什么战斗力,与大宛军队一战即溃,大败而归。东归敦煌时只剩下十之一二人马。汉武帝怒,命令关闭玉门关,不让李广利和他的部队入关。李广利无奈,只好带着战兵败将到吐鲁番盆地的木头沟建城屯垦,就近补充军队、武器、给养。公元前102年,李广利再次征战大宛,大胜而返。李广利率兵屯垦休养的这个地方,由于"地势高敞,人庶昌盛",所以被叫做"高昌".
鞠文泰是高昌王国的末代国王,那时已经到了唐代。鞠文泰是个虔诚的佛教徒,据说玄奘西天取经路过高昌时,每次讲话,鞠文泰都亲自执香炉接法师入堂,并当着300听众的面,跪在地上,请玄奘法师踏着他的背坐到法座上去。
但就是这个鞠文泰在政治上却不那么明智,依附西突厥,与强大的唐朝作对,在丝绸之路上拦截商人和使者。公元369年,唐太宗向高昌使者历数高昌与唐朝为敌的事实,这等于向高昌提出了严重警告。但鞠文泰却认为自己有高昌坚城可以依凭,又有荒漠大碛难以逾越,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唐朝奈何不了自己,于是不知天高地厚地回答李世民说:"鹰飞于天,雉窜于篙,猫游于堂,鼠安于穴,各得其所,岂不活耶!"这下子把唐太宗气得够呛,唐太宗当时就说了一句:"明年,当马兵以击尔。"
鞠文泰居然十分愚蠢地不在乎:"唐国去此七千里,沙碛阔二千里,地无水草,冬风冻寒,夏风如焚。风之所吹,行人多死,常行百人不能得至,安能致大军乎?"
公元640年,唐太宗命吏部尚书候君梁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进军高昌。5月唐军到达哈密时,鞠文泰还说"尚不足忧";然而当唐军到达碛口时,鞠文泰竟然"忧惧不知所为,发疾卒",活活给吓死了!
鞠文泰死后,他的儿子继位。本指望西突厥能够前来救助,结果西突厥听说唐军已至,"惧而远走千里";可汗派来的救兵叶护也"以城降".没有办法,鞠文泰的儿子鞠智盛只好开城出降。唐太宗力排众议,下令将高昌国改为西州,并设置安西都护府,大规模地经营丝绸之路,高昌由此成为西域最大的国际商会。
站在高昌城高达十一二米、墙厚11米的城墙上,你不能不赞叹这座城的雄伟和坚固。据说,这座城是比照长安城建设的,分外城、中城、宫城三部分,外城东面有2-3座城门,曾有"玄德门"、"金福门"、"金章门"、"建阳门"、"武城门"等不同名号。而城内则街道纵横,商肆骈列。虽然我们今天断壁残垣中已很难分辨出商店的规模,不过,日本人曾在此城中发掘到一份唐天宝年间的记帐本。这个帐本显示,当时高昌城的商肆成立了各种商品"行",包括粮食、帛练、干鲜果品、皮毛、驼马、酒酥等等,一应俱全;而且商品还分等级,如面粉,1升上等38文,中等37文,下等36文,说明这里的商业相当发达。这里的商品,既有中原名产,又有外来的进口货,如波斯骆驼、突厥马,天竺药材、香料。甚至还有当时称为"拂森狗"的哈巴狗,这种狗出自东罗马,"高六寸,长尺余,性甚慧,能曳马衔烛",可见南昌是一个多么繁华的所在。据记录,唐朝时通过吐鲁番各地的商税收入,可以供应整个西域地区军资、行政用费的需要。
着名学者德·克林凯特从文化上指出了吐鲁番的国际性,他说:"几乎没有哪个绿洲,在文化面貌上像吐鲁番这样丰富多彩,它位于一条东西大道和一条南北大道的交汇点上,很特殊地成为东西方许多不同文化的相会地点。吐鲁番好像一块海绵,它从各个方面吸收精神内容和文字形式,而并不一定把他们统一化、规范化。引人注目的是,这个绿洲的传统多么富于国际性!"
有人称吐鲁番文化是一种"十字路口文化",我不赞同这种说法。吐鲁番位于十字路口,西来东往着各种各样的人,各种各样的物品,各种各样的文化,但这些并不仅仅在这里穿过、陈列,它们还在这里驻留、融合。吐鲁番是一个巨大的火盆,所有的东西来到这里,都会在它的的热能中被融化、吸收、转化,形成一种属于这个火洲自己的文明。
就像高昌,它是一座汉族人建的城,两千年来却容纳了众多的民族,众多的文化。高昌现在已是城虚人空,我们已经无法确知这座混血的城当年居民的生活境况,但高昌城外的公共墓地,却为我们保留了丰富的历史档案,人们把这个名叫"阿斯塔那"的基地称作"地下历史博物馆".考古工作者在这里发掘墓葬456座,墓主人以汗人为主,但也有不少车师、突厥、匈奴、高车以及昭武九姓等民族,正说明这座城是多民族聚居之地。
(责任编辑:张云文)